他蹲在染坊的断墙边嚼冷馒头,麦香里突然混进铁锈味。低头看去,半块馒头竟长出青铜纹路,每口咬下都迸出火星。周寡妇提着竹篮经过,新摘的槐花里裹着剑穗,花瓣落地便生根,转眼长成三尺青锋。
"陆先生尝尝这个。"她递来油纸包,里头松子糖正在自行排列兵阵,"今晨灶王爷供桌上结的霜糖。"
陆青含住糖块的瞬间,喉间涌起三百年前的酒香。铁匠铺的废墟突然竖起,碎瓦重组成长城雉堞,熔炉残骸化作烽火台。有个独臂人正在烽燧上温酒,酒香凝成个"安"字,被西风扯碎在沙尘里。
正午的日头有了裂痕。
陆青踩着倾斜的屋脊往剑冢走,每步都震落星屑。茶摊的条凳长出龙爪,肉铺的砧板裂开獠牙,连吴秀才的断笔都开始吞吐剑气。襁褓中的婴孩突然止啼,掌心剑茧射出青光,在云层刻下《逍遥游》全文。
暮色染红剑冢时,真相终于刺破最后一层茧。
三百把残剑拱卫的土丘上,插着半截木剑。当陆青握住剑柄的刹那,整座剑冢开始反转——天空沉入地底,星辰化作流火,青石镇的废墟在头顶漂浮。有青衣人倒悬而行,麻绳缠剑的身影与陆青的倒影完美重叠。
"久违了。"青衣人的声音带着铁器相击的清越,"我留在人间的这道剑意,等了你三百个惊蛰。"
陆青低头看自己的左手,掌纹正化作剑气长城的布防图。襁褓婴孩的啼哭忽然变成龙吟,青铜棺椁里的枯骨齐声应和。当第一颗倒悬的星辰坠入剑冢,他终于看清陈平安的脸——那分明是铜镜里自己老去的模样。
子夜时分,剑冢裂开第七道缝隙。
陆青握着完整的"久别离",看见三百里外的青石镇正在重生。周寡妇腹中的剑匣化作朝阳,吴秀才的断笔抽出文脉,茶摊的陶碗盛满星河。而那位倒悬的青衣人,正在用断剑教新生儿写第一个字:
"剑。"
槐花落在新打的剑匣上时,陆青正教周寡妇的幼子辨云识剑。
重生的青石镇入了梅雨季,雨丝里总混着铁锈味。茶摊阿婆用剑气焙茶,铜壶嘴喷出的白雾能凝成三尺小剑;吴秀才改行刻剑碑,青石板上拓的《出师表》会自行演练阵法;连肉铺新宰的猪骨,断面都天然生着剑纹。
陆青蹲在祠堂檐下补伞,油纸破洞处漏下的光斑,在地上拼出半阙《定风波》。穿开裆裤的稚童追着光斑跑,每一步都溅起细小的剑鸣。伞骨突然生根抽芽,嫩枝缠住他的手腕,开出的白花里裹着松子糖。
"陆先生尝尝。"周寡妇提着食盒过来,新蒸的槐花糕冒着剑气,"今晨老槐树自己落的槐花,蒸笼一揭盖,糕面上就浮出《剑气近》的谱子。"
暮色漫过染坊时,三百道炊烟在镇西结成剑云。陆青抱着熟睡的婴孩登上剑冢岗,发现坟茔间开满铁线蕨,每片蕦叶背面都刻着守夜人的姓名。陈平安的虚影正在教蒲公英舞剑,草籽乘风而起,落地便长成缠麻绳的木剑。
"当年宁姚说,剑修最该在人间烟火里淬剑心。"虚影的声音混着蝉鸣,"我如今才懂,护住一镇槐花香,比斩断十座妖山更难。"
子夜暴雨突至,陆青在铁匠铺听剑。
雨打青瓦的节奏暗合《霓裳羽衣曲》,檐溜在地上汇成剑气长城的微缩图。周寡妇送来新酿的梅子酒,酒坛启封时窜出的剑气,在梁间刻下"平安"二字。醉眼朦胧间,他见三百守夜人坐在雨幕里对饮,每个人脚边都躺着柄木剑。
五更天晴时,私塾传来清越晨读。
吴秀才握着戒尺教《剑器行》,孩童跟读声惊飞满树剑羽雀。陆青路过窗下,见自己的倒影映在砚台里——青衫客正在教幼年版的陈平安缠剑柄,麻绳绕到第七圈时,朝阳恰好刺破云层。
清明这日,全镇剑器自发悬于老槐树。
陆青将"久别离"系上红绸,看着三百道剑光织成星幕。茶摊阿婆的绿豆汤凝成剑舟,载着写满剑诀的河灯顺流而下;周寡妇的剑穗铺成鹊桥,吴秀才的碑文化作流萤。当第一朵剑形烟花绽开时,沉睡的婴孩忽然开口:
"且看新火试新茶。"
雪落无声的除夕夜,陆青在祠堂守岁。
供桌上的松子糖自行排列成剑阵,烛泪在青砖上浇铸出《剑来》全卷。他咬开糖块时尝到三百年前的酒香,恍惚见陈平安坐在对面剥花生,独臂悬腕写着春联:
上联"剑气尽藏炊烟里"
下联"梅花暗度剑痕香"
横批"且饮一杯无"
晨光漫过剑匣时,私塾传来新的读书声。
穿开裆裤的稚童们捧着《剑气谱》,每个"剑"字都生出青穗。陆青蹲在染坊补伞,见周寡妇的幼子正用木剑挑槐花,花瓣落地成诗:
"当年烽火照剑气
今朝炊烟缠剑鞘
最是不语春风夜
麻绳系剑护新桃"
雨又落了。
重生的青石镇里,剑气化成了梅子黄时雨。